假道德之名的卑劣，以密謀包裹的溫熱-致懷疑世界的我們

《重力小丑》觀後感
(本文章內容包含小說情節討論，建議看完小說再讀這篇文章喔!)

    

當時，春所靠的並不是食物，而是球棒。但至少，他不是為了救一個蠢女人而淌這趟渾水。他是為了將人類的惡、人類的性慾趕出這個世界，才握著球棒從二樓跳下的。

    在那之後，我不時做著這樣的夢—

    我夢見春拿著球棒回到過去，瞄準正在床上對母親施暴的男子的後腦勺，猛力一擊。

    夢境中，我採取的行動總是一模一樣，先是叫聲：「慢著!」試著擋住球棒，然後大喊：「笨蛋，這麼做的話你就不會出生了!」

    然而我回過頭去，卻看見被撩起套裝的母親遇襲。我在春和母親身上輪流張望，不知如何是好，接著搖頭，塞住耳朵，大聲叫喊。我想對著不存在這世上的事物破口大罵。就在一切陷入膠著的時候，夢醒了，那種醒來的感覺真是差勁透頂。

-摘錄自《重力小丑》

《重力小丑》是日本推理作家伊坂幸太郎2003年出版的作品，內容以在基因檢測公司任職的哥哥 — 泉以及20多年前因母親被強暴而生下的弟弟 — 春為故事主角。母親早些年已仙逝，父親則為癌症所苦，此時街上發生連續縱火案引起兄弟倆的注意，一同追查這一系列的縱火事件。追查案件的過程中，泉感覺春的行徑越來越可疑，在此同時泉找到了春的生父，泉心中暗自決定要憑一己之力解決一切事情。

故事開端直接揭開春的身世，這也同時也是小說向我們砸的第一道問題：我們應該如何看待強暴生下的孩子？

以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不論是強暴或者因愛而結晶的產物，均是可以延續物種的基因載體，本質上是一樣的，若單以此角度思考，家庭的價值僅僅成了基因製造工廠，人與人之間的愛與美好便只是海市蜃樓。大多數人不可能接受這樣的說法，家庭應該是在晴朗的周日一同出遊的汗水淋漓、冬天夜裡圍著一個圓桌吃的火鍋那奔騰的蒸氣，又或是發燒時額頭上蘸了水的毛巾。我們因為感情將自己的時間與心力給予出去，很多人甚至交出了夢想與自由，在傳統認知的家庭概念裡，這樣的不可抗力來自於「血緣」，力道有時如此強大足以成為束縛家庭關係與倫理道德的最後一條底線，「血濃於水」這句話便是用以歌頌骨肉、同族因血脈相連密切不可分。

諷刺的是，在《重力小丑》中，這樣的觀念卻成了一種暴力。即使父母將春視為這個家庭最棒的弟弟迎接，春的誕生還是引來了街坊鄰居的閒話訕笑，泉在這過程當中看到了社會的矛盾可笑，春則是看見社會的不公不義，尤其自己正是美麗善良的母親遭人踐踏的鐵證，這在春的心中種下了龐大的不安與憤怒。

家人懷著傷痕承受旁人的眼光度日，相反地強暴犯被社會制度保護著安穩地蟄伏，這也帶來本故事的第二個問題：當期待的正義不會降臨時，好人應該如何自處？

母親在經歷了夢魘後欣然迎接了春的出生，生活看似回歸正軌，事實上對異性依然存在陰影。長大成人的泉與春則各懷鬼胎，各自偷偷規畫了自己的復仇大計，雖然對象罪該萬死，泉跟春都知道自己的行為僅是私刑，不願讓這件事牽扯到家人。

《重力小丑》情節看似對法治與社會價值觀充滿批判，這對兄弟卻沒有因此而拒絕社會。他們尊重社會的規矩，與其所代表的價值觀，是因為他們在一個充滿愛的環境下成長，家庭讓泉跟春體會與人產生牽絆的甘甜，這對兄弟比誰都瞭解社會的殘酷與矛盾，卻無法背離人群。

春家中藏有一本充斥著密密麻麻筆跡的筆記本，毫無邏輯布滿大量姓名彷彿詛咒儀式，那執念之巨大足以震懾每一個看過筆記本的人，也令泉懷疑春是否因為對生父的恨意而瘋狂。結果，那是春為重病的養父所做的祈禱，他不只在病房中擺上各式各樣招運道具，連在自己家中也持續進行這些事，英俊挺拔的春此時的身影如此脆弱，令人痛心。

最終，真正佔據春內心的不是血緣仇恨，養育他的家庭才是令他真正感到煩惱、瘋狂或是幸福地難以言語的存在。

「真正深刻的事情就應該要活潑爽朗地表達。」春自言自語地說：「就像是肩負重擔地跳著踢踏舞。」春的話聽起來詩意盎然。「當小丑在空中鞦韆上翻飛之際，大家都忘記了重力的存在。」

看似理所當然的光明可能是由不為人所知的堅毅中誕生，這個道理充分體現在泉和春的父母身上。這對父母在得知懷了春的當下也只是手足無措的普通人，隨著扶養泉與春長大過程中，才漸漸顯露他們不凡之處。

春小小的年紀便嶄露出類拔萃的藝術天分，然而作為家庭中唯一擅長畫圖的人，即使春當時才國小也能感受到那違和感。全家出席的美術大獎受獎儀式也迎來評審的冷嘲熱諷，這件事情在春心中留下陰影，從此不再作畫，直到幾年後父親的一番話才將春從基因的枷鎖解放出來。

「是爸爸告訴我的。」

「告訴你什麼？」

「他說我好像是在畢卡索去世的那天出生的。」

這我倒是前所未聞。

「不過真不好意思，我好像是畢卡索轉世投胎的耶。」春半開玩笑，半引以為傲地說。

一個想法便讓春得以重拾畫筆，這幾句看似簡單的話語，不曉得會需要一位父親思索多少年？與荒謬的社會對抗，這對夫妻的愛使得他們成為得以超越世俗成見的父母，就像不受重力影響快樂地漂浮著的小丑，事實上，小丑哪裡是不受重力影響的呢? 那是小丑在沒被人看見的時刻，反覆努力突破界限，才能在舞台上給孩子們充滿想像與可能性的世界。

春的存在就像傷疤一般，提醒著這家人曾經發生過的事件，在決定生下春的那一刻便注定這是必須與傷痕並行的關係，然而正是這樣殘酷的情景，這個家庭所展現的愛與幸福感才特別衝擊人心，這裡的落差使得我們在動容的同時思索家庭、法律、正義的本質。傷人最深的並不是邪惡本身，而是深埋在常理下的偏見，那樣的異物感過於隱晦孤獨，使得傷者們不免都曾懷疑自己才是世界裡的錯誤，難道追求幸福意味著必須放棄自我嗎? 《重力小丑》令我們感受內傷被聽見與理解的痛快感，與傷痛並存的日常英雄才能看穿愛的真理，追尋更加純粹美好的可能性。